提兵星夜到江幹,為說三韓國未安。
明主日懸旌節報,微臣夜釋酒杯歡。
春來殺氣心猶壯,此去妖氛骨已寒。
探笑敢言非勝算,夢中常憶跨征鞍。【1月12日把诗补上by左希昭
我读了《明朝那些事》,很喜欢李如松,这首诗每次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备受激励。我觉得写得很好啦,但我其实不会读诗。
先说诗本身吧,
的确这首诗看着是七律,说他文采斐然,也有点言过其实,都不好意思下口。可能李如松靠一般人所谓的文采去考科举或者参加个“大明才子秀”之类的选秀节目应该没有希望通过海选吧;
不过写诗的目的是为了抒胸臆,格律、手法这些不过是工具,欣赏诗并不应该本末倒置,焦点到使用的工具上,而是看最后表现的效果
划重点:
这诗的题目是《大明东征提督李如松赠朝鲜都休察使柳成龙》,是李如松出征前期写给朝鲜大臣柳成龙的,这个柳成龙后来担任朝鲜的领议政(一品官,相当于宰相),所以夹带些官方语气
看到有人批评什么语句混乱看不懂其中表达意思,他们可能是根本不知道其中背景信息:
这个东征是指的“万历三大征”其中第二场,朝鲜之役。
1592年4月,日本正式入侵朝鲜;5月朝鲜国王逃离平壤跑到辽东向明朝求救;
10月朝廷命李如松总理蓟、辽等军务;
然而李如松之前在宁夏9月才平定了叛乱,12月才赶回来,火速进军朝鲜;然后次年1月兵临平壤,经过鏖战攻陷之
把以上信息套进诗里,就是:
(之前12月)因为倭寇犯边十万火急,所以我星夜兼程率军到前线
(之前10月)前不久在宁夏得胜,正与将士举杯同庆时,突然得到天子诏令,不敢懈怠,所以立马动身前来
(现在是正月)如今我军士气正盛,此番出征,倭寇这些妖蛾子定然会付出代价
跟你说笑直言(吹牛聊天) 并不是因为此仗我有胜算
(经过多年的征战)我常常会在梦里回忆起过去出征时的情景
柳成龙在战时担任领议政统管朝鲜四道军事(当然朝鲜此刻已经全境沦陷),和李如松算是同行;两人又都是不折不扣的爱国者,所以才有此共鸣,能谈笑直言和回忆过去经历。
很多人最喜欢的应该就是这句,
谈笑敢言非胜算,梦中常忆跨征鞍
前半句颇有醉卧沙场君莫笑的那种置生死度外的乐观;
后半句画风一转,竟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发出这种“啊 想当年”的话,沉重的沧桑感铺面而来,这种感觉让我想起那句“自说轻生处,金疮有旧痕”,还有“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”,纵然饱经沧桑,但依然坚定不移。
关于评价
那些说诗作一般的,我不知道他们的一般是什么意思,什么一般。
和李白比,杜甫那也是一般,因为他是李白那个级别的一般;而真正的一般人普通人的诗作,按照这种标准,那估计只能评价成垃圾了,所以我不知道刚才那些人他们自己评价自己是在哪一堆哪一般里面;
的确在 名家 的军旅题材里面,例如和陆游、王昌龄、辛弃疾这些作品相比,李如松这首诗的文采很一般;但那只是跟他们这些名家比而已,李如松这首诗的确算不得 律诗 写作 教学的范本,但是单独摘下最后一句拿来引作 名人名言 这种,我看已经是绰绰有余了。
因为这首诗的出彩点并不是一般人所谓的文采,而是其中的主旨和包含的情绪;这是一个名将内心的自我写照。和王昌龄、陆游不同,他们的诗词更多只是战争的旁观者、见证者、或者只是军中的一个指挥决策边缘的人物,而李如松自己不仅是亲历者,更担当过战局的最高指挥者;
同样是写军旅,
陆游有“壮岁从戎,曾是气吞残虏。阵云高、狼烽夜举。朱颜青鬓,拥雕戈西戍。笑儒冠、自来多误。”
王维有“出身仕汉羽林郎,初随骠骑战渔阳。孰知不向边庭苦,纵死犹闻侠骨香。”
正如陆游感叹的,他缺少的就是真正能报国的机会,受重用的机会;王维这些《少年行》中的主角也都或是别人,或存于想象;他们缺少的,他们诗里缺少的,恰恰是李如松正拥有的。
陆游王维那些诗句的确出众,李如松那句“梦中常忆跨征鞍”和他们一比,真的就像没有任何修饰一样,然而这就是他朴素自然的地方,他就是靠自己的情绪来感染人的;“万历三大征”,李如松就指挥了其中两场,才四十岁就开始回忆前半生了,其中苦楚有几人知?他的这句“梦中常忆跨征鞍”还真和一般人的,什么阿猫阿狗学着来一句“想当年...”的故作姿态有着天壤之别。可能一般人乍一看是体会不出来,但是当时的柳成龙能体会,对李如松生平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能体会。
就像辛弃疾所言,少年不识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;如今识尽愁滋味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李如松写的时候,内心应如是。
所以问题,这首诗写得如何?
朴素自然,真情流露;至少,我作为一定程度上了解他的读者,我是喜欢这首诗的。
不禁想起了另一个辽东故人写的:
一生事业总成空,
半世功名在梦中。
死后不愁无勇将,
忠魂依旧守辽东。
顺带一提,柳成龙不仅当过朝鲜宰相,还是朝鲜的儒家学者,留传著作很多(当然在我国并不著名),所以能给他写诗的,水平,嗯?
另外,明代三才子之一的徐渭,徐文长,视李如松为知己,算是忘年交,一个文学大家和一个名将的交游,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他们其中的共同点吧。
这是徐渭写给李如松的《写竹赠李长公歌》,其中情谊可见一斑:
山人写竹略形似,只取叶底潇潇意。譬如影里看丛梢,那得分明成个字。
公子远从辽东来,宝刀向人拔不开。昨朝大战平虏堡,血冷辘轳连鞘埋。
平虏之战非常敌,御史几为胡马及。有如大酋之首不落公子刀,带胄诸君便是去秋阮游击。
不死虏手死汉法,败者合死胜合优。公子何事常忧愁,一言未了一叹息,双袖那禁双泪流。
却言阿翁经百战,箭镞刀锋密如霰。幸余兄弟两三人,眼见家丁百无半。
往往弯弓上马鞍,但有生去无生还。只今金玉光腰带,终是铜瓶坠井幹。
兼之阿翁不敢说,曾经千里空胡穴。武人谁是百足虫,世事全凭三寸笔。
山人听罢公子言,一虱攻腰手漫扪。欲答一言无可答,只写寒梢卷赠君。
嗯,明史里李如松骄横跋扈,然而看到“公子何事常忧愁,一言未了一叹息,双袖那禁双泪流”是什么感受?这才是 风光背后 浮名褪去 英雄泪满襟。这更能注释那句梦中常忆跨征鞍到底是怎样复杂的情感了吧。
等等,这还是那个高冷傲娇的徐文长吗?
提兵星夜到江幹,為說三韓國未安。
明主日懸旌節報,微臣夜釋酒杯歡。
春來殺氣心猶壯,此去妖氛骨已寒。
探笑敢言非勝算,夢中常憶跨征鞍。
李如松不能算是诗人,所以但从手法与境界上看,没有多大可取之处,就说说诗本身吧。
“三韩”应指的是朝鲜半岛,日本丰臣秀吉侵虐朝鲜时,万历派了李如松去支援。
第一联说自己到三韩去打仗是因为害怕国家不能安定,这句话就太不符合他的口味了,明显有一种作秀的感觉,在我看来,李如松是为打仗而生的,本来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主,打仗是辽东铁骑的家常便饭,他早就当做打麻将之类的游戏了,只不过脑袋聪明,胆子够大,就是有本事。单从手法上来说,这句话十分直接,没多大的诗味,或许是受明朝唐宋派影响,有一点唐时的从军行味道。
第二联就纯粹就是在奉承了:夸万历是明主——李如松的叛逆性子怎么会不明白他侍奉的是怎样一个主?“旌節報”就更是屁话,所谓“釋酒杯歡”很大程度上是李如松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劲儿,在打仗时仍然不管不顾(虽然我承认,他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将领)
第三联便开始在说人话了:李如松的确是一个胆子极大,用兵奸诈(就是奸诈)的大将,但看伏尸百万也不是闹着玩的。是人打仗的时候都会有战栗的感觉,所以他才开始说自己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,凡是说这种话的人其实都是心中有一股悲壮的意味,这不是赞扬老马,这是在强打精神。虽然此时李如松才三四十岁,但打仗打了那么久,谁都会有“明朝绿野骸骨香”的感觉,也就是王维所说的“纵死仍有侠骨香”。
第四句便有些味道了,是在说:我笑着说我不敢说有胜算,梦中却经常记起从前跨马扬鞭的日子。全诗也就这句话看得过去,让读者一下子有一种廉颇老矣的感觉。战争,永远是残酷的,常胜将军不可能永远常胜,正如李如松在五十岁的时候惨死于战场。
整首诗应该是李如松写给皇帝看,说自己多么忠诚,说自己杀敌怎样,大概是上奏时的奉承话,唯有后两句,估计也是他写着写着就突然觉得时日不久,战争不可能永远胜利,所以心里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丝真情,当然这丝真情才是难能可贵的。
此诗是武人之诗,水平一般。并不含蓄蕴藉,和文人诗词大有不同。
如以辛弃疾、陆游、岳飞三位武人为坐标系,
此诗风格上最接近岳飞《满江红》,俱是直抒胸臆的作品,但功力不如岳飞远甚。
而辛弃疾、陆游虽是武人,但词作则是典型的文人词,当行本色。
并非直抒胸臆的武人作品就全不好:偶有滋味不错的,比如:
曹景宗:去时儿女悲,归来笳鼓竞。 借问行路人,何如霍去病?此诗妙手偶得而已。